台灣人在二戰中的戰爭責任 第一節 〈獵女犯〉變成《熱帶天使》:台灣人戰爭罪敘事的變形記war crime taiwanese japan WWII

台灣人在二戰中的戰爭責任

第一節 〈獵女犯〉變成《熱帶天使》:台灣人戰爭罪敘事的變形記

本文首先要從作家陳千武於1977年5月獲得吳濁流文學獎的短篇小說《獵女犯》探討台灣人在二戰中的戰爭責任,並一起討論此書後來出版時更名為《活著回來》,並在2023年改編成大型音樂劇《熱帶天使》在台灣各地演出的意義。

我對於這本書有大量評論,如果從美國的戰爭文學的角度來看,參戰士兵撰寫具有自傳性質的戰爭記憶,並且以小說方式呈現其實並不罕見,例如許多南北戰爭、越戰的回憶錄,而當小說中出現不光彩的戰爭罪行為時,作家可以用這是虛構小說來迴避,但又某種程度寫出了戰爭的真實一面。就像羅恩·科維奇(Ron Kovic)的自傳小說《七月四日誕生》(Born on the Fourth of July),書中以隱諱的手法描述了他誤殺了一位越南兒童,這是文學可以作為虛幻與現實橋梁的手法,既替作者取得被豁免指責的自由,又在書中寫出真實事件去「認罪」。

事實上,1989年上映了基於羅恩·科維奇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七月四日誕生》,科維奇由湯姆·克魯斯飾演,導演是也打過越戰的奧立佛·史東,在電影中不但明確演出科維奇誤殺同僚的過程,也在與母親爭吵的那個場景中說出了「我殺了女人與小孩」。

對照美國越戰電影把小說隱去的去除「迷霧」,台灣則明確地把《獵女犯》中抓捕當地女性做為慰安婦的戰爭罪,在國家劇院關於《熱帶天使》的宣傳「戰爭紀實文學音樂劇《熱帶天使》星聲登場」變身為導演林孟寰意念中的《悲慘世界》,其文案以「戰爭紀實文學」為名,還有不同於美國越戰電影的「昇華」,引用如下:

「臺籍青年林逸平二戰期間被日軍徵召,隻身前往南洋戰場,卻與慰安婦賴莎琳不期而遇。她是無人憐惜的戰地野花,這座熱帶天堂島嶼雖看似風景如畫,卻是她的無邊地獄。當他拾起她掉落的鞋子,兩人因為熟悉的鄉音而留下印象。林逸平的佇足與陪伴,成了照亮黑暗的唯一星光,為她帶來生的希望,成為她的天使。」

如果我們翻閱2023年4月28日大塊文化出版的陳千武《獵女犯》原著,關於在短篇小說〈獵女犯〉137頁,有相關描述如下,本文逐段引用,並指出重點:

第138頁:

「這裡有如軍艦般的帝汶島,整個島嶼,好像陷落在惡夢的睡眠中,模糊又昏暗…」

主角所在地點為帝汶島。

第140頁:

「這是林兵長進級升兵長之後頭一次輪到站崗──在夜裡巡邏更使他感到愉快。 他轉一圈廣大的營地,走近兵舍,走近用椰子葉鋪蓋的茅屋;忽然,聽到低微而斷斷續續的嘆息,滲雜著女人的嗚咽,從椰子葉的壁縫洩出來。 他悄悄地走過去…… 茅屋裡的人察覺了衛兵的腳步聲,隨即湧起的一種憤怒,壓住了聲音,很機警地,連呼吸都摒住。茅屋裡二十幾個女人,是昨天從北海岸的拉卡部落徵召帶來的。說是徵召,等於就是強迫搶人。為了安撫部隊的士兵,為了餓狼似的士兵們發洩淫慾,部隊卻公然出動去獵女人,要把無辜的女人們帶到巴奇亞城去,拖進地獄。」

這一段的主角是林兵長,在本書中多處為林逸平,在本短篇後,其階級皆為「兵長」,只有在〈迷惘的季節〉以林上等兵回憶的姿態出現。「兵長」在性質上是士兵皆集中「兵」的最高階,其上才是「下士官」以上階級。根據彭琳淞,《日治時期台灣人兵役制度與戰爭動員》,2021年7月政治大學博士論文附錄6-1第2頁以下介紹,被採用之特別幹部候補生入隊或入校後,先以「一等兵」任用,約 6 個月後成為「上等兵」,再經 6 個月可晉昇為「兵長」。

第141-142頁:

「把俘虜過來的女人帶去巴奇亞城,在密林中新闢一處軍中樂園,把女人們關進「慰安所」裡,供很多士兵們有去處得到安慰;這是日本軍隊經理部門的計畫與業務,但司令部卻把護送俘虜們的任務,派敢死隊訓練中的士兵們擔任。」

「金城上等兵當前鋒,林兵長守備殿後。到目的地還有兩天的路程,在炎天下攀登山徑是夠辛苦的;尤其纖弱的女人們,從紗籠裙裾露出的赤腳,踏著砂礫,看起來十分可憐。」

到了145頁,林兵長用福佬話與被抓來當慰安婦的華裔女性賴莎琳對話,她表示震驚,在148頁,賴莎琳對林兵長說:

「如果,你真的是福佬人;你,能不能救我,放我回家?」

林兵長只有轉移話題並持續與她聊天,在149頁雙方的對話值得注意:

「──我恨透了日本鬼,也恨你。

──我知道妳恨我,不用妳說,我也恨我自己……

──你會恨你自己,為什麼還要跟著他們做壞事?

──軍隊裡的規律和命令,不得不服從。拉卡部落的酋長不也會發施命令嗎?

──酋長的命令不會破壞我們的家,只有日本鬼的野人,才會破壞我們的幸福。」

到了150頁,林兵長對賴莎琳承諾有機會會拯救她離開慰安所,這也使得賴莎琳期待林兵長的到來,但在151頁明確提到:

「她等待林兵長站衛兵的時刻,能到她的身邊來。然而等待的心情,有時候只成為一種幻想,是無法實現的夢。她不知道今晚林兵長不輪值衛兵,更不知道林兵長到准尉的營房去了。」,而151-152頁就有描述林兵長與准尉的「特殊互動」,內容包括兩人的同性性行為及林兵長在完事後趴在准尉身上睡著了。

到了153-154頁,准尉對林兵長表示要帶他去巴奇亞城的慰安所但林兵長不願,准尉說「將來我會帶你去慰安所」,林兵長說「不,我不想去,不想碰到那些從送葬隊裡溜出來的巫婆」。准尉說「嘿!你害怕女人?」,林兵長說「不是害怕,只是不想接近」

關於慰安婦,到了在162頁,明確提到:

「從拉卡部落搶來的女人們,早被送進野戰慰安所去受訓。受訓期間最少一個月,未結訓以前是不准接待任何客人的。」

在164頁提到了慰安所的一位女性「安子」,既是准尉的恩客也輔助管理慰安所,在168頁中,林兵長看到了已經在慰安所受訓的賴莎琳,他認為對她而言軍隊的環境對比其原來生活「得到很多的享受,而十分愉快」。

為了證明這些被抓女性的「物質生活較好」,前面有談到〈獵女犯〉被抓女性之一的丈夫,曾為了營救其妻卻失敗而被俘虜,後來准尉找來其妻與丈夫對話,聲明若不再糾纏就釋放他,其妻對丈夫說在此吃好睡好要他回去,這段描述也成為許多台灣評論主張有女性也安於該野戰慰安所的證明。

在173頁,敢死隊的班長宣布隊員必須去慰安所,若不去就必須罰站衛兵三天。174頁,描述林兵長到了慰安所,購票進入賴莎琳的單間,賴莎琳的第一句話是「你不是也來狩獵?」

176頁,林兵長表明來意,他只要在此用完二十分鐘而不把她當慰安婦般對待,林兵長說「我不要求妳甚麼,我只想在這兒,看看妳,度過我的二十分鐘時間就好了」,接下來就是一番對話,林兵長在外面有人催促後決定提前離開,賴莎琳突然抱住林兵長並表示要他「狩獵」她,林兵長心裡想的是「我這個無能的獵女犯,該怎麼辦?」,這短篇小說〈獵女犯〉也到此結束。

這本重新出版的小說以楊烈為封面,並有賴莎琳對林兵長的幾句控訴與哀求「你不是福佬人,你是日本鬼…放我回家」的字句,而這其實是基於《熱帶天使》意象製作的封面,而《熱帶天使》導演是以「想要打造屬於台灣的《悲慘世界》」為基礎改編,並成為賴莎琳與林兵長戰地鴛鴦般的敘事。

〈獵女犯〉描述的明明是林兵長協助部隊押送當地原住民婦女去成為性奴隸,後來因為聽到賴莎琳講出共同語言而搭話,並許下日後搭救的承諾,現實則是去慰安所購票消費她。但音樂劇卻變成「林逸平的佇足與陪伴,成了照亮黑暗的唯一星光,為她帶來生的希望,成為她的天使」。此外還有慰安所的「安子」,直接被描寫成追隨日本軍官松永的媽媽桑。

這段文案描寫的最後一段是「戰爭將我們帶來,卻沒能將我們帶回,如果我們能活著再見,你能不能對我說句我愛你?」,相關的其他宣傳也全面異化,例如《 AQ廣藝誌》的〈把被遺忘的歷史書寫回來— SML樂劇創製音樂劇《熱帶天使》獵女犯1940s〉,榮耀基金會的〈無論誰生誰死,《熱帶天使》用歌曲講述歷史故事〉,《台灣醒報》的〈《熱帶天使》音樂劇呼喚台灣魂〉的相關評論,都把已經不是真實歷史的小說又大幅改編的音樂劇當成「歷史」看待,這就像過去台灣的台語歌曾以唸歌形式改編《三國演義》,極度簡化原著,然後以佐々木俊一編曲的《長崎物語》作為載體,再交由方瑞娥演唱,這樣的歌曲可以讓大家欣賞,但當成了解三國歷史的途徑就顯得極為荒謬。

《熱帶天使》竟然變成台灣魂、遺忘的歷史的通靈媒介,正如陳正熙〈難以簡化的歷史敘事與人性矛盾《熱帶天使》〉所批評的:

「《熱帶天使》主創者對〈獵女犯〉所做的改動,刪減了小說中有關個人心理、族群命運、歷史詮釋的許多元素(如林兵長對個人欲望的詰問,原住民的反抗與屈從),因此淡化了太平洋戰爭(與相對應的日本殖民與侵略歷史)對小說/劇中人物的影響,將一則充滿倫理反思意涵的戰爭史詩,變成歌詠男女情愛的通俗情事。」

照貓畫虎已經失真,再放上一層又一層的透寫紙,已經完全是新畫者借用原畫名義的新創作了。

接下來,我們更該做的,是嚴肅看待〈獵女犯〉中林兵長的行為。

blackjack 202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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